旬夜

笔锋不至,波澜不惊

【悠佑】归程(短篇完结)

※私设有,ooc注意

※bug别在意

※旧文文笔慎

 

1、

 

这是一列通往札幌的列车,老式的车厢,像一个远行的老者般走得平静。餐车上煮着咖啡,木质的桌面被餐具磨出一道道细微印刻,年轮在上面游走着,伴着咕噜咕噜的咖啡声。

 

男子盖着薄毯神色疲倦。最近熬夜策划让他的精神并不怎么好,柔黄色的短发衬着失血的脸色。这样的睡姿似乎并没有让他满意,歪着酸痛的脖颈,他下意识朝身边人的肩膀上蹭了蹭。

 

“要喝点牛奶么?看你睡得不好。”

“我没事。”他微微睁眼,看着自己倚靠的人。口气里却带着一点怒意。

 

和他说话的是一个长得与他极度相似的哥哥浅羽悠太,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和大多数人一样,乘着春假出来旅游。只可惜,作为程序员的他,前一夜忽然收到任务,忙到凌晨四点多。还没睡够,又被抓上预定好的7点多的火车,精神差得连脾气都一起降为负值。

 

“你先睡,到站还有一段时间。”习惯了对方被吵醒时的一点坏脾气,男子平静地将对方的毯子盖好。“帮你把椅背调低一点。”

 

“嗯。”感觉靠背微微朝后移动,似乎找到最舒适的睡姿,男子舒张了眉头。不久,米色的毛衣开始随着胸口有规律地起伏,呼吸很浅。

 

其实说起两人出来旅游的原因,显得相当登不上台面。

 

两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兄弟,新年刚过,就被参加冬令的妻子和儿子丢在了家里。两个孩子同上一个班,两人的妻子感情也不错,他们倒不担心。只不过,新年的气氛还未散,两个大男人在家里无所事事,日子过得相当没有滋味。

 

然后,也不管谁去了谁家,本来就是两幢靠得近的房子。两个怨念颇深的人面无表情地窝在被炉里,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

 

最后,祐希趴在桌上,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喃喃道。

 

“我们也去旅行吧。”

 

“……啊?”

 

像是挣扎了一会,同样趴在桌上的悠太微微地上下移了移脑袋。

 

>>>>>

 

真是一次以悲剧开场的旅行。悠太叹了口气,打开手机给妻子沙树发了条短信。过两天他们就要冬令回来,悠太不想他们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哭着去麻烦警察先生。

 

至于身边这个家伙——悠太看着身边熟睡的人,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也许是太过于惊讶这样的场景了吧。

 

列车里的暖气和灯光包裹出一个柔和的世界。成年的他几乎早已遗忘了和对方这样单独相处的日子。

 

他记得过去的过去,像是梦境一样久远的从前。鹅黄色的灯隐约透进的日子里,对方在自己身边模糊的影子,恍惚得不似真实。

 

>>>>>>

 

你说初中吗……

 

很多人提及的时候,都会认为是一段最令人珍惜的时光。单纯、懵懂、不完整,却足够真实。

 

对于悠太来说更是如此。

 

记忆里,那时候的祐希总是很懒散,比起现在虽然更让人头疼一些;但那时候,要、小春、千鹤,他们几个人总是相处在一起。他总能最自然地从祐希的眼里读出喜悦的情绪,即使他们面部表情少得可怜。

 

可惜生活不能如同故事一样。

直到祐希开始对他产生疏离,那种类似成长的东西在对方身上出现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一种恐惧。

 

那种恐惧一直伴随他直到高中的时光,他开始反复做一些难以理解的梦。

 

类似楼顶上燥热的阳光,还有一叠试卷被翻动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味道。他站在操场上,祐希在教学楼上看着自己。五楼的距离。他仰望着那个和自己长的一样的人。阳光从侧面打在对方的脸上。

 

 

那时候身体是无法动弹的。他被束缚着,听着自己心脏的鼓噪声。看着祐希就像一个审判者高高在上诉讼着他听也听不见、猜也猜不透的语言。然后,下一秒,对方的身体像倾塌的积木从高空落了下来……

 

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失去祐希。

而且为此他无能为力。

 

……

 

后来证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的矛盾尖锐到连基本的沟通都做不到。

从某种时刻,悠太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厌恶感——以至于那种感觉极度影响了悠太。

 

甚至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可以相互漠视、擦肩而过;然后互相感受着对对方的厌恶,就像讨厌自己一样。

 

好在时间让他们学会如何不事声张。现在的他们早已学会以最优雅的姿态站立着。

 

包括,收起最尖利的刺和最真实的感情。

 

 

2、

 

到了旅店的祐希就像晒完太阳的猫咪一样,窝在离自己最近的沙发上。

 

这次悠太定的是当地一间温泉旅馆。地道的传统风格,走廊的四周挂着花纹各异的瓷盘。屋子里燃着独特的香料,类似山茶花的味道。柜台上摆着一套特色茶具。旅馆的采光很好,明亮却不刺眼的感觉,有种家庭的气息。

 

悠太在柜台登记,远远看过去,一路被拖拽来的祐希一脸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晚上还有烟火大会,睡着就没有了。”

 

“嗯……”对方耷拉着头微微晃了晃,似乎在示意听到。

 

“客人如果要看烟火,可能要多等几天。”老板娘把登记牌交到悠太手上。“最近冰雕节的人手不够,所以规定的烟火也要等两三天后才能有了。”

 

“这样吗?没事,反正我们要多住几天。”悠太礼貌地点点头。

 

“到时候不远处的神社也有会活动,正好你们兄弟可以去看看。你应该是哥哥吧。”老板娘笑得很随和,“虽说是双胞胎,不过一眼都看得出来,我邻居家的那对也是这样呢。哥哥都意外地可靠,弟弟都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悠太看着沙发上又睡着的人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祐希,在这睡会着凉的。”悠太走过去摇了摇祐希的肩膀。对方睁开眼,瞳孔被灯光照着泛着水色,让人有些恍神。

 

“……怎么了?”

 

“……没什么。”悠太有些疲劳似的眨眨眼睛,倒退了两步,隔开他和祐希的距离。“晚上还有节目,你先去睡一会,到时候叫你。”

 

“恩,先睡了。”祐希习惯性地摆了摆手。

 

似有若无的隔阂。就像他们高中最熟悉的那样。祐希和悠太都知道,那是一种远离和警示的信号,如同在雾气弥漫的清晨也能看到的刺眼红灯,远远地闪烁在那里,意味明确。

 

>>>>>>

 

高中,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不愿提及的东西。那种当梦想和未来被不合理扭曲在一起的年代,有些烦躁感就开始莫名滋生。包括越来越长的白天和越来越短的黑夜。

 

他们没有考虑过未来是什么。两个用错乱曲线连成的文字,然后在某一个深夜醒来就硬生生地摆在了他们面前。成长总是一夜的事,他们忘记什么时候开始面无表情地对着白纸写下标准的公式,笔划出硝烟的味道。眼角下开始泛出阴影,脑海中在天台悠闲吃便当的日子成了很遥远以前的事。

 

甚至到了最狼狈的时候,祐希每次都只是把食物拼命塞进嘴里,然后抓着试卷和复习资料开始解题。机械、麻木、错乱无章。每次他只有抬头看到不远处的那个人,心里才能安静下来。

 

有人说高三是人走向社会的第一场战役,祐希却觉得自己这一战打得得相当狼狈。太过随性的高一毁了他的基础,为了赶上重点班的进度,身体负荷过重和饮食的不规律导致胃出血。只记得那天他要起来装水,题目想了一半,脑子空荡荡地闪过一些没用的公式。正在懊恼,胃部开始一阵阵地痉挛,他瞬间跪在地上,连出声呼喊的力气都没有。

 

醒来时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包括双手双脚都没有知觉,甚至连呼吸都不存在。那一刻他的脑子却是无比清醒的,没有高考,没有漫天的试卷,没有过多的剑拔弩张。只有双眼辨认出一点隐约的黄色。是悠太,他认得出,即有些模糊,他也知道对方是谁。

 

说起来,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悠太哭:什么表情都没有,眼泪却一直掉;然后忽然看着自己就笑了。

 

“终于醒了?”对方的声音哑得可怕。

 

……

 

那是他们高三漫长冷战中唯一一次和解。祐希记得自己抬手拥抱对方,闻着悠太身上熟悉的气味,就像拥抱自己的内心一样。

 

然后他们在未来的几乎寥寥无几的见面里,结束了所谓名叫青春的东西。

 

 

3、

 

“我说,老板娘说的神社附近的节目就是夜市么?”

 

将近半夜醒来,祐希像是冬眠期的动物,依旧没有什么精神。

 

虽然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段,旅社附近的夜市也是热闹的。

安静的路上远远看见一块亮着明黄色灯火的区域,像冬日里升起的火苗一样,暖暖的光透过空气窜进血液。街道路口牌匾上缠着五色灯管,绵延的街区走动的人群间弥漫着一种名叫喜悦的物质。

 

街道上的小店都打着亮色的灯光。雪后的道路带着与平日不同的凉意。悠太搓了搓手朝手心里呵气,白雾散开。他转身看着身后被冻得整个人缩在帽子里的人,把系在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

 

“召太最近那么经常感冒,多半是你的功劳。”小心把带着体温的围巾围在对方空空的脖颈上。“千寻平时那么忙,你这做父亲的也这么粗心大意。连自己的围巾都没带,更何况孩子。”

 

祐希抬起头:“那是因为他喜欢沙树织的围巾。”嘴被埋在悠太的围巾里,语调闷闷的。“你也知道千寻平日里都忙着工作,怎么有时间给孩子织东西。他就每次出门把围巾收起来,要辉一和他同围一条。”

 

“怪不得。”

 

“嗯?”

 

“怪不得沙树给我织的围巾也越来越长了。果然是有前车之鉴吗?”围巾的另一头被不长不短地绕在悠太的脖子上,转过头就可以蹭到对方的脸颊。

 

“还是拿下来吧。”太近的距离让祐希有些抗拒。还没动手就感觉后脑勺被一只手搭了上来,脑袋被莫名其妙揉了揉。

 

“抱歉,今天是我的问题。”

 

他抬头对上悠太的眼睛,对方那种许久不见的眼神,竟莫名让他害怕却无法拒绝。

 

“毕竟是和祐希多年没有的旅行,我希望我们还能和当初一样。” 

 

和魔咒似的难以抗拒。

自以为是到令人发指。

 

>>>>

 

被烟火祭打乱了原来的计划,他们只能在附近寻找一些有名的景点打发时间。

 

而祐希这几年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担当,似乎都在悠太的那句话之后明目张胆打包外送得一点不剩。

 

两天的时间,悠太几乎觉得对方似乎就回到了当初懒散至极的时候。他们似乎都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当初的角色。一个温柔的哥哥,一个懒散的弟弟。过于相似的频率,过于深刻的互相了解。

 

他站在漫画店里,看着祐希对着漫画出神。然后因为能把窝在店里雷打不动的人拖出店门而欢呼雀跃。他晒完被子,闻着上面暖和气味时背上忽然压上了另一个人的重量。第一次分床,对方睡不着半夜钻进自己的被窝。

 

他们笨拙而真诚地互相表演着,却也怀念着。那种熟悉穿过时间的缝隙,扭曲着身子却坚定地站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伸手去触摸,就像他们还是当年一样。

 

“祐希,记得我们高中的樱花林吗?”

 

“记得,就是高中毕业典礼,男女生系白丝带表白的地方。”声带摩挲发出的自然的声音。祐希抬头,阳光干净地洒落进眼里。“你确定要问这个?”

 

老旧的唱片缓缓转动……忽然发出尖锐的杂声。

 

“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帮沙树约我去樱花林。明明高中最抗拒我和她接触的人就是你。”

 

他们并肩坐着,手里是上一个景区剩下的票根。就像多年前无声的黑白胶卷一样,沉默地播放着滑稽的表演。

 

“悠太,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然后在某个时刻,突兀地进入尾声。

 

 

4、

 

札幌是一个以雪为双翼的城市,无论是带着六个棱角的雪花标志还是一年一度的冰雕节,这样纯白的城市更像是一个被冰雪女王捧在手中的宝物。纯白而和谐,混入日本特有的宁静。

 

而白色恋人巧克力更给予了它如同执手相惜的恋人般少有的坚持与浪漫。

 

手工饼干被烘烤出来,两片包裹着纯白的巧克力,像是在冬日皑皑白雪中执手相伴的恋人。越是纯净的爱情越能在年岁里散发出柔和恬静的气味。千寻喜欢这种味道的巧克力,祐希知道。自己和妻子相遇的地方就是这里,那时候对方站在阳光下的笑容让他在颓废的日子里,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味道。

 

悠太抱来两杯纸杯咖啡。四周的雪还没有化,白色公园乐园式的场景里,对方的脸显得年轻了许多,就像当初在午休时分拿来盒装饮料的时候一样——干净的衬衫,柔和却平静的神情,骨节分明的手……

 

“这里倒像是个游乐园。”悠太将咖啡递了过来。祐希愣了愣神,没有接过去。

 

“本来就是主题类型的公园。”

 

他笑了笑把杯子接过去,粗糙的杯子表面渗出咖啡的温度。冰雪还没有消融,大片白色覆盖在公园建造的雕塑上。穿着红衣的雪人雕像四周的灰褐色墙面被积雪覆盖住,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场景。

 

他张开自己的双手,把眼睛闭上。

 

几年前,他走在这条道路上的时候,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的眼睛,他就这样闭上眼睛,一步步朝前走;在广场停下来的时候,一群鸽子飞过头顶。透过眼睑的光线忽明忽暗,耳边听见翅膀扑棱的声响。双手因为失去视线而变得敏感,指尖触摸到空气流动过,带着阳光的暖意。

 

他闭着眼一直走着。想象着已经结婚的悠太还走在自己的身边。

 

上下排牙齿用力咬合,直到牙龈发麻。空气里尽是时光的气味。

 

“呐,悠太。你知道吗……”

像是没有目的一样呢喃着。他微微歪着头,笑了起来。

 

>>>>>>

 

悠太和妻子沙树在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

 

说起来两人从大二开始恋情。浅羽悠太本就是个温柔的人,对待女生也很好;外加藤本沙树平日里性格温和也不矫揉做作,大家也都抱着祝福的态度。

 

记得毕业结婚的时候很多人都来了,包括要、小春,还有在国外度假却特地赶回来的千鹤和茉咲。祐希那天表现得意外好。作为伴郎不但完美得完成了任务,甚至还开始制造气氛。祐希曾经说过,除了藤本沙树以外,没有人更适合陪悠太走完这一生。

 

因为那是唯一一个追逐着浅羽悠太,并伴他走过人生低谷的人。

 

……

 

当年高中的时候,沙树就对悠太抱有好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的时候,祐希和悠太被收的学校不同。明明成绩相当,却只有悠太被当地一所学校录取了。而祐希去了北海道的一所大学。其实那时候,悠太和祐希的关系已经十分僵硬。从高中开始,两人的关系就很微妙,直到那段时间,几乎是这两个兄弟最大的冷战期。

 

他们的联系少得可怜。所以祐希并不知道,悠太在大学里受到了什么样的遭遇。只是在某个夜里,一个女生哭着打电话求他帮助,他才知道,悠太出事了。

 

对方把电话放在悠太的手上,那时候,祐希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他可以听到悠太在电话那头近乎微弱的声音。很陌生的呼吸,没有一点生气,平静得和死去一样。

 

如果在这一刻失去他,我还剩下什么。他这样问自己。他双手紧握着手机,就像握着什么不能失去的珍宝一样,骨节发白。

 

“呐……悠太……”他的喉咙被堵住,他觉得所有感官在那一刻闭塞,天地之间只剩下对方微弱的呼吸,一点一点快把他扼死。“呐……悠太……悠太……说点什么吧……”

 

电话另一头像被定格了一样,只有无尽的沉默。

 

“是我啊……”他在角落默默蹲了下来,一只手用力插进自己的头发拉扯着,几乎把整个头皮抓起来。“……求你了……说点什么吧……哥哥……”

 

漫长的沉默,对方变得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接近崩溃般的哽咽。

 

“……祐希。”

 

“嗯……我在呢。”他大力地吸了口气,用力保持平稳的语气,即使连呼吸都开始发抖。

 

如果失去他,我就什么都不剩了。

所以,无论是谁,替我照顾好他吧。

 

他听到沙树崩溃却带着欣喜的哭声,她一遍一遍叫着悠太的名字。电话一段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是属于用力拥抱才能带来的。她做到了,所有他做不到的事——追随着悠太、伴随着他的脚步、为他哭泣、照顾他、关心他……

 

还有……

 

爱上他。

 

并在这一刻,给予他拥抱。

 

 

他将手机靠近耳际抬头看着天花板。木质的板面带着树木一圈一圈的年轮,缓慢而宁静地散开。

 

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的恐惧。爱上自己的孪生兄弟那样可怕的感觉让他疯一样地和对方划清界限。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该放弃了。然后,眼泪流进肺里,他被呛得大口咳嗽。

 

5、

 

祐希从一回来就睡得很沉。屋里暖气开得很足。

 

温差让窗子显得雾霭一片。那种朦胧感渐渐压了下来,在黑夜悄然撑起自身框架的时间里,让远处火树银花的街市显得更加不可触及。悠太在祐希不远处坐下来。他单腿屈膝撑着手臂看着眼前的人。

 

浅羽悠太和祐希一样,骨子里留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血液。他们也许会抱怨、会对生活的好坏有异议,但一种自尊却不允许自己去逃避、去否定。

 

就像某天世界给予重新选牌的机会,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推上桌上所有的筹码,把原有的牌光明正大亮在桌上。像一个胜利在握的赌神,但也只是像而已。

 

如果给浅羽悠太一个选择,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会有一秒钟的冲动想回到高中的毕业礼上,然后揪住浅羽祐希的脖子大声质问对方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他们早就丢掉了木马上的金环。

 

悠太曾无数次做梦梦到那个场景。

 

那时候藤本沙树站在樱花树下,他回头:自己的弟弟面无表情得看着自己,手机里对方前一刻刚发过来的短信。

 

幽默得像一个搞砸的文艺剧。

 

——来树林,有事要说。——浅羽祐希。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那一天做了这辈子最可怕也最希望的猜想。

 

>>>>>

 

他靠在对方身边,浅金色的短发软软散在枕头上。

 

他把身子微微靠近对方,被子有规律的起伏和祐希的呼吸一样平缓。悠太熟悉这种感觉。过去每次叫醒祐希的时候,对方的呼吸便由平缓而渐渐变得失去规则。然后一个深深的呼吸,那个和自己长相极度相似的人,便会睁开眼睛。

 

带着水色,和初生的驯鹿一样柔和的眼睛。

 

高中的时候,祐希喜欢趴在桌上浅眠。他会用手肘作为自己的枕头,调整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让自己睡着。每周三悠太都会有社团活动,有时候祐希会留下来在教室等着他。那是最后一次。他试着靠近对方,夕阳的光打在祐希的脸上,他们的距离,近得可以让悠太看到对方脸颊上的绒毛,淡淡泛着夕阳的金色。

 

那天,鬼使神差地把脸靠近对方,在鼻尖快要碰到对方脸颊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感受对方的呼吸一点点打在自己的皮肤上。他屏住呼吸,缓慢地把距离拉近,甚至可以直接感觉到祐希皮肤散发的温度正透过空气真实地传递过来。

 

>>>>>>

【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是一步步朝前走,不要回头。】

 

但有时候,过去和未来,却总是莫名地相似。

 

“呐,祐希,我们玩个游戏。”他的嗓音已不像去般轻柔,却平和而低沉。

 

他靠近祐希耳际。他开始觉得自己几乎幼稚得可笑。祐希正平静地睡着,暖黄灯光打在带着倦意的脸上。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看着对方的脸,心跳在鼓噪着。

 

“我来说个故事,如果说错了,就睁开眼睛。”

 

睡着的人没有醒来的意思。

 

“……”

 

他笑了笑,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他们的故事很长,和呼吸的氧气一样糅进血液里,缓缓流过身体每一个角落。他忘记有多久没有认真回想过去了。这个旅行却在记忆上划了一个口子,肆意流经他们所有的干枯的回忆,重新流动鲜活的血液,也扯开了古老的伤口。

 

“记得小时候,那个被我打碎的盘子吧。我一直以为作为哥哥要保护弟弟。我却一直感谢那时候你保护了我。”

 

像玩笑似的把额头抵在对方的眉心,他闭上眼。

 

“就像他们说的,双生子能互相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所以你对沙树的感觉我从头到尾都知道。”

 

“我当初一直不觉得沙树会成为我的妻子,甚至我在心里抗拒过。我想是你传染的。不过你在婚礼上没砸我场子,我觉得很庆幸。但是,你那天喝醉了吐了我一身,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

 

祐希的呼吸依旧平稳,长长的呼气,长长的进气,却浅得几乎感受不到。他笑着叹气,无论多少年他们都还了解对方。他伸出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平稳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

 

有些痒。

 

“……其实我不是对谁都那么温柔,只是习惯而已。我一直觉得这种习惯会持续下去……”

 

“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悠太微微拉开他们的距离,像放弃似的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但你从来不是一个好弟弟。”

 

“不睁开眼睛,就代表你默认了。说我霸道不讲理都没用,你没有说否定的机会。”

 

“因为你也从来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

 

【呐,悠太,你知道吗……】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糟透了。”

 

【其实那次沙树的出现只是个意外。要约你去樱花树下的人,是我。】

 

“因为我们都没办法回头了,所以……”

 

少年在樱花树下互相注视着对方,然后,下一秒分道扬镳。像一面镜子的两端,却顷刻断了联系。

 

“……”他低下头轻轻吻上对方发抖的唇,发觉自己的气息都在发抖。

 

两只发抖的手十指相扣着,谁也没有睁开眼睛,像陈年里做的一场旧梦,在脑海里清晰地走了一回。那时候,他们都还有权利说爱;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模样。

 

8、

 

长长的神社,连接着远处的街道,一排排朱红色的鸟居顺着台阶跨上青山脉。人们在这里祈祷、举办庆典、祭祀。浅白的灯照着石板路,不远处的红色信号灯忽明忽灭。

 

祐希把自己的手塞进对方的口袋里。羽绒服没有口袋的确是一件苦恼的事。而对于悠太来说,更苦恼的是,对方竟然执意不带手套。铲过雪的路面有点滑,他拉着对方的手,一步步走着——就像小时候,担心对方滑倒一样。

 

等待多日的冰雕展和焰火祭终于开始,车票定在明天早上。

 

“今天接到千寻的电话。召太等急了,威胁我如果明天不回去,就像上次一样删掉我电脑里所有程序。”

 

“看来脾气是遗传了你的。”悠太笑了笑。

 

“明显是千寻,她脾气一旦暴起来我收都收不住。”

 

悠太记起第一次见到千寻,似乎还是在一封寄来的信里。简洁的信件里夹杂着一张照片,忽然就落了下来。

 

悠太婚后的两年极少和祐希联系,对方也似乎像躲避一样消失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张照片上看到对方:沙滩上,祐希穿着纯白色西装,干净明亮的阳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他朝右边看着,在他的视线另一端,是一个身着红色礼服的女子。她奔跑着,海风扬起她艳丽而华美的裙袂,烈阳般的自信与美丽印在她的脸上。

 

祐希微笑着。

 

那是一张婚照,祐希瞒着所有人秘密结婚了。婚礼上只有两个人。两个不羁却相爱的人,完成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仪式,并用书信通知了每一位亲友。

 

那天,悠太抱着自己的孩子在公园里走,辉一问他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开心。他把儿子抱起来,什么都没有说。

 

悠太承认那是在高中后,第一次看到祐希那样的笑容。眸子里带着水色,如同多年前他们五个人在一起的那个岁月里,他不经意望见的他的眼睛一样——幸福、骄傲,仿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

 

>>>>>

 

有些事并不是不提,而是早已没有当年那么简单纯粹。

 

陈旧的伤口会在年月的洗礼下渐渐愈合。但有些温柔有些情感,有些新的生命,便在那些岁月里滋生。然后生命开始渐渐被染上不一样的颜色,温柔得毅然决然得走向了不同的未来。

 

从获得呼吸开始的完全相似,直到被时间拉开一道长长的距离。

他们已经分别了太久了。

 

等待多日的烟火节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开幕。

最有名的大通公园里,各色冰雕在灯火的映照下染上不一样的颜色。这样隆重的日子像是给世界卸下了沉沉的包袱。

涌向天际的无数烟火,隆重地炸裂在这座城市上空。

 

他看见他的弟弟松开自己的手朝前走了几步。对方的脸、笑容、双眼,都被五彩的烟火渲染得美轮美奂。人群的眼里闪着灯火的流光,明亮而华丽,像是阳光下的玻璃珠子。

 

呐,快看,世界的烟花盛开了。

你还在那个地方吗?

 

“呐,祐希!”他大声喊着对方的名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转过头来,似乎还是多年前的样子。他站在篮球场呼喊着楼上的人的名字,对方正对着自己笑。

 

“啊?!”祐希把手微曲着放在耳侧,烟火的轰鸣声在空气中绽开。悠太的话他听得模糊不清。对方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宣誓一般认真严肃。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烟火在对方的眼里盛放。

 

接着,像是忽然明白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呐。悠太,以后你会结婚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

 

——忽然想知道,很多年之后,我们会是什么样的。

 

……

 

长长的列车扫过初春被冰雪包容的尘埃。

到达终点的旅人抱着厚重的围巾,拎着行李走下列车。这是一个老式列车,载着他们的回忆慢慢走过了漫长的归途。

 

早春的阳光透过车站的玻璃穹顶碎在长长的路上。洁净的暖黄色光芒尽头,站着他们的妻子和孩子。

 

祐希放下行李走了过去,抱起自己的孩子。逆光下一切都变得温柔而珍贵。他回头看见列车快速通过轨道的样子,风吹起不远处悠太的头发。沙树正牵着抱着热牛奶的召太站在他身边微笑。

 

【呐,祐希。你觉得幸福吗!】

 

祐希抬起头,晃眼的光线里,他似乎看见对方正隔着密集的人群和烟火的轰鸣声,用力问出那句话。远方鼓噪着人群的欢呼声。四周是模糊不清的光影。

 

他看着对方喃喃开口。

 

我很幸福。世界赐予我太多值得珍惜的人。

 

我深爱的妻子和孩子。

 

还有啊,欢迎回来,我最亲爱的哥哥。

 

>>>

 

地球是圆的,就像绕着经纬线缓缓移动的漫长轨道。他们在上面行走着。

 

然后直到有一天。

 

错过的人总会在未来的某天相遇,即使那时候他们都已换了模样。

 

但他们依旧相信着。

那些曾经珍贵记忆会伴着他们的漫漫余生。

 

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说一句,我爱你。

 

 

——欢迎回来,我最爱的哥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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